這件事過去了好幾個月,仍然有人肉燃燒的味道在佛塔的廢墟上飄蕩。
三個的比丘尼的鬼魂在洛陽城里游弋,天剛黑下來,她們就出現(xiàn)在永寧寺的殘垣斷壁間,唱著曼妙而凄涼的梵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行走,飄上宮闕的飛檐,徘徊于城樓與城樓之間,或是并排坐在永寧寺前的青槐的粗大的枝干上……她們的歌聲是如此的動聽,以至于不斷有少年郎被她們,在夢中從上爬起,隨著她們的歌聲,著她們的腳步,在洛陽城中,每個清晨,在城墻之下,在佛塔之巔,在綠波蕩漾的洛水之畔,在霧氣迷蒙的北邙山麓……總能發(fā)現(xiàn)那些少年郎的尸體——鮮血從他們的耳中流出,而他們的臉上,則帶著幸福的笑容,仿佛他們愿意這樣再死無數(shù)次。
那些還沒聽到過三個女尼的歌聲的少年郎,帶著一種恐怖的期盼入睡,希望自己也能夠像別的少年郎那樣,在永恒的幸福中死去。而他們的父母則在他們熟睡之后,偷偷地用蠟塞住他們的雙耳,并整夜整夜地守在他們的前,但是,仍然有少年郎,或許是因為耳中的蠟掉了,或許是因為塞得不夠緊,而從上爬起,跨過他們的因耐不住疲勞而入睡的父母,走出門外,翻過高高的坊墻,并最終死在女尼們的歌聲之中。
后來,父母們不得不在少年郎入睡之后,用麻繩把他們的手腳綁住,于是少年郎們就整夜整夜地聽著女尼們曼妙如仙樂的梵歌,直聽到他們的耳朵里流出了血,陶醉而痛苦。父母們只好又把他們的耳朵塞住,但已無濟于事,他們僅僅在心中回想著那些歌聲都會陶醉,耳朵里都會流出血,他們就這樣,被死死地綁在上,一天又一天地,陶醉于縈繞在他們心中的梵歌,直到有一天,他們的耳中再也流不出血,他們的臉也變得像雪一樣白,于是他們死去,在這惟有地獄才有的幸福中死去。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xù)到入秋,忽然有一天晚上,歌聲——無論是天空中的,還是心中的——都停止了。父母們把少年郎從上放了下來,把蠟從他們的耳中取出,但他們已不會走路,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坐在窗前,內(nèi)心被甜的憂郁包圍,他們已習慣了寂靜無聲的世界,任何一點聲音都讓他們心煩意亂,一直到他們?nèi)⑵奚?,一直到他們再也不是一個少年郎,他們?nèi)匀粎拹郝牭饺魏温曇簦匀粺嶂杂诨叵肽嵌渭澎o無聲的時光,并渴盼著能夠回到那永遠也回不去的過往。
爾朱羅總是在比丘尼曼妙的梵歌中傾聽他的爾朱文殊講述關(guān)于春犽的傳說。洛陽后,爾朱文殊在長秋寺中作了一個普通的僧人,在那些不眠的夜晚,兩兄弟頭并頭地,躺在那簡陋的僧榻上,街上傳來少年郎們追逐比丘尼的腳步聲,天上飄著比丘尼蝕耳的梵音,爾朱羅仿佛又回到無數(shù)劫前,看到一只淡綠的獨角獸,誓愿要焚盡自己的血肉,以照亮和溫暖這個黑暗而寒冷的世界?!胺鸲伤响`山,賜她神力,”爾朱文殊總是用這樣一句結(jié)尾,“她的目光能給人安寧,她的血能起死回生,她在的地方,總是四季如春,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但是,在許久許久以前,這個世界就不再有春犽了!”爾朱文殊的語調(diào)平靜,似乎并不因春犽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無論有沒有春犽,都是火窟,活著本是受苦,他之所以不盡快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不過是因為他對活著或死去,早已不再掛懷。
爾朱羅在延年里的府第不斷地擴建,這并非他的本意,但皇帝為了討好爾朱氏,卻不停地賞賜東西給他們父子。爾朱羅的周圍迅速堆滿了華麗的錦緞、耀眼的珠寶、各種珍禽異獸和數(shù)不清的奴婢,那幢舊宅很快就裝不下了,于是皇帝賜給他一幢大得多的府第,但爾朱羅卻不愿搬過去,因為這不方便他與爾朱文殊碰面,皇帝只好差將作監(jiān)的人為爾朱羅擴建舊宅,最終,延年里被爾朱羅的府第占滿了,所有的人都被驅(qū)趕出去,他們的房子被推倒,在廢墟上建起爾朱羅的新的樓宇,只有長秋寺仍在其中,因為它是佛寺,而佛,是不能被褻瀆的。
兩年之后,羽林軍奉圣旨,來抓捕爾朱羅。他們撞開了這幢龐大的房子的緊閉的大門,但爾朱羅卻早已不在其中,奴婢們隱瞞了爾朱羅失蹤的消息,把這里當成他們隱秘的樂土,這里有數(shù)千間房間供他們居住,有無數(shù)的金銀財寶供他們花天酒地,他們在鑲嵌著寶石的浴池里游泳,浴池里裝的不是水,而是酒,他們把帷幔撕下來擦拭,點燃厭噠進貢的地毯取暖,并在火上燒烤從花園里捉來的仙鶴……羽林軍把這些譫妄的人全都殺了,又沖出去,敲開長秋寺的山門。爾朱文殊正在禪房內(nèi)打坐,他平靜地和羽林軍一起來到宮中,在那里,他的父親爾朱榮已經(jīng)變成了肉醬,閹官宣讀了皇帝的手諭,在手諭中,皇帝指責爾朱氏妄圖謀反。手諭讀罷,羽林軍便一擁而上,當著皇帝的面,把爾朱文殊也剁成了肉醬。從始至終,爾朱文殊沒有說一句話,或許,在日復(fù)一日的禪定中,他早已預(yù)見了他自己的死亡。
爾朱羅并不關(guān)心自己的周圍多了一些什么或少了一些什么,不知從何時起,他愛上了在洛陽城里獵殺老鼠的游戲,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貓。那些老鼠因為吃了太多的死人肉而變得肥大、兇狠,貓兒根本就拿它們沒辦法,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城內(nèi)橫行,甚至發(fā)生了數(shù)起老鼠吞食嬰兒的事件。爾朱羅上最好的馬,背上最勁最準的弓,天剛黑下來,他就呼嘯著躍出大門,在洛陽城里馳騁,仿佛這不是繁華的都市,而是一馬平川的草原。他輕巧地躍過坊墻,策馬跳上屋脊,在房子與房子間縱躍,箭不虛發(fā),殺了無數(shù)的老鼠。到了后來,老鼠們只要遠遠地聽到爾朱羅的馬蹄聲,就會四散而逃,有些洛陽人,索在家里掛上爾朱羅的畫像以驅(qū)趕老鼠,更不可思議的是,老鼠們只要聽到爾朱羅的名字,就會嚇得顫栗不已,甚至因此而暴斃在鼠洞之中。
在爾朱羅熱衷于獵殺老鼠的時候,他的哥哥爾朱菩提則熱衷于挖掘墳?zāi)?。他對陪葬品的嗜好似乎沒有厭足的時候,他領(lǐng)著一小隊契胡人——那些契胡人裝備齊整,帶著挖土用的鐵鏟、撬棺材用的磨尖的、墜人下墓穴用的麻繩和銅鈴、用來裝陪葬品的布袋、用來裝土的簸箕……為了驅(qū)避墓穴里的鬼魂,他們甚至還帶上了一個巫師。爾朱菩提帶著這隊人,挖遍了北邙山上所有的墳?zāi)?,他的府第里堆滿了挖來的寶貝,從鮮的壁畫到鑲嵌著寶石的金壺,無所不有,但他仍不滿足,漸漸地擴大自己的挖掘范圍,以至于有時不得不在挖了一半的墳?zāi)惯呥^夜,因為路途實在太遙遠了。有一回,他挖出了一座地下之城,契胡人趴在墳坑中向地底張望,那是一個大洞,有璀璨的光芒從洞里,還能隱隱聽到歡樂的歌聲,爾朱菩提以為這就是地獄,但巫師說這不是地獄,這是暗域,因為他從那個洞里,聞到了的酒香。出于對死亡的恐懼,爾朱菩提命令契胡人填埋那個墓穴,并止他們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們繼續(xù)挖掘墳?zāi)梗淹诰蚍秶鷶U張到了洛陽城百里之外。那些地下的骨殖,一聽到爾朱菩提和他的手的馬蹄聲,就嚇得在棺材里“格格”作響,這反而方便了爾朱菩提的挖掘,即便是那些沒有墳包或是墳包太大而被人誤認為是一座山的墳?zāi)?,也因為它們自己的膽怯,而難以逃被挖的厄運。
爾朱菩提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了孝明帝元詡的墳?zāi)?,那“格格”聲實在太響了,以至于十里之外都聽得到。爾朱菩提調(diào)集人手,準備大干一場:他挖出了無數(shù)的珍寶,其中有會唱歌的玉人,會跳舞的石獸,能放出馥郁奇香的琉璃玫瑰,天一黑下來就會自己飛起并放出光明的銅制螢火蟲……但這些都不是最寶貴的,最寶貴的,是和孝明帝葬在一起的,能夠不斷地復(fù)活的,魔鬼一樣的美人蘭撒。
她躺在孝明帝腐爛的尸身旁,光潔如玉,臉上帶著神圣的微笑,周身發(fā)出潔白的毫光。爾朱菩提從此放棄了挖掘墳?zāi)沟氖群?,他把蘭撒抱回自己的府第,放在自己的上,為了對這個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甚至也不會呼吸的美人表達自己狗一樣的愛意,他把以前娶的十幾個女人全都殺了。他請來洛陽城所有的醫(yī)生,從宮里的太醫(yī),到永橋橋頭賣假藥的騙子,他全都請來,答應(yīng)他們,只要有誰能讓蘭撒復(fù)活,就讓誰擁有半座洛陽城的財富;但沒有誰能讓蘭撒復(fù)活,爾朱菩提轉(zhuǎn)而乞求和尚、道士和巫師,但他們也無能為力。爾朱菩提徹底地絕望了,他跪在蘭撒前,像小孩一樣地哭泣,他這樣哭了兩個月,忽然在一個晚上死去了,有人看見一道黃的人影沖進來把他殺死,又抱走了蘭撒。爾朱榮把爾朱菩提葬在了一個隱密的地方,但是,在那場政變之后,他的墳?zāi)谷匀槐徽业搅?,人們把他的尸體挖出,撕成碎片,扔在荒上,任狗啃食。
春之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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