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結(jié)果

    “別栽了，品種太賴了，結(jié)不出啥好果子。”俺媽一見我先下手為強的架勢就慌了神，趕緊跑過來阻止我。

    “哎，不是說是優(yōu)良品種嗎？”這是我多會兒在村口聽幾個大人說的。

    “優(yōu)良不優(yōu)良您爸還能不知道？那是對外說的，要不群眾的意見才大哩?！笨赡苁鞘芰税嘲值挠绊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俺媽習(xí)以為常地跟我也打起了官腔。好笑嗎？可俺媽確實是這樣說?！鞍?，跟人家可別說，啊?！?br />
    “哄人的呀？那不要不中，俺爸不是最煩這樣的事嗎？”

    “不就是不中嗎。”

    “咦，那才稀罕啦，不要不中？還能叫誰吃了咋的？”

    “你知道賣樹苗子的是誰呀？”

    “誰呀？”

    “林書記家老表。他跟您爸呆一坨不賴，還能咋說？”

    哦，我忘了對你說了，俺爸是大隊書記，林書記是公社書記——這是老百姓的說法，盡管我出生那年就改大隊為行政村、改公社為鄉(xiāng)（鎮(zhèn)）了，可老百姓還是大隊、公社的改不了口，可能是積習(xí)難改吧。哈，積習(xí)難改，由此看起來有毛病的不光是我，大家彼此彼此，誰也別說誰。

    哎，說到哪兒啦？說俺爸跟林書記呆一坨不賴是不是也？這是真的，不說多好，用“好的穿一條褲子”這句話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舉例說吧，要是哪一天俺爸買精裝的四五老酒、宋河糧液、張弓特曲或者硬盒的豫煙、金芒果、紅旗渠，你看吧，第二天晌午或者歇晌林書記保準(zhǔn)來，比俺家組合條幾上的大鐘還準(zhǔn)。反過來說，要是俺爸哪一天兜里裝著一半瓶酒或者兩盒煙從外面醉醺醺地回來，不用說絕對跟林書記坐到一條凳子上了——這是我跟俺媽多年來總結(jié)出來的。（哦，我智斗奸商時打醋用的酒瓶就是由此而來的）?？偠灾远傊?，倆人好的比鐵桿漢奸還要好。據(jù)說這種關(guān)系也叫朋友，而且還分了類，有一個專用詞叫酒肉朋友，嘿，啥玩意兒！

    所以，我一聽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別提有多瓤了，真的，你就是把我大卸八塊我都沒有氣力動一動。不哄你，我真是沒有氣力動一動。我咋動得了哩？天天罵人家卑鄙、無恥、自私自利，這回輪到我了，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比人家高貴到哪兒去，一樣自私自利、一樣卑鄙無恥。我這個混蛋、混蛋、混蛋！不過，論到底我還是三條腿的蛤蟆，我真的是三條腿的蛤蟆。我的意思是說我跟人家還是有點兒不同——盡管是那么可憐的一丁點兒，可畢竟有一丁點兒呀！這一丁點兒不同的就是我臉紅了，而且又不由地犯了老毛病，我是說我生平第一次罵了俺爸。

    我咋能不罵他哩！這個偽君子，偽英雄！我當(dāng)然要罵他偽君子、偽英雄了，他的易容術(shù)太高超了，簡直比黃蓉還黃蓉，他欺騙了我，而且一騙就是十六年，十六年吶！你知道十六年意味著啥嗎？它整整包括了人生兩個最最美好的時代——天真爛漫的童年和無所畏懼的少年呀！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我有多崇拜俺爸，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最最了不起的人。我說的這個了不起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了不起，而是包括很多很多內(nèi)容的，比如高尚、正直、誠實、善良、勇敢、偉大等等，一句話，世界上所有的褒義詞統(tǒng)統(tǒng)統(tǒng)統(tǒng)都跟他不沾邊了，就像你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衣裳都不翼而飛了一樣，別提有多難過了。唉，我的這個爸呀……

    基于以上這些原因，我才確實罵了俺爸的，不過不是吼不是叫也不是嚷，最多只能算是囔囔。因為他是俺爸，我到底有點不忍心，最主要的是呆俺媽面前。俺媽崇拜俺爸比我還厲害哩，要是叫她聽見了，她一定非打死我不可。真的，別看我成天價惹事生非的，可我有時候也很膽小，你說我是膽小鬼我也無話可說，雖然我一向最看不起膽小鬼了。

    哎，你別不信，我真罵俺爸了。原話是這樣的：“俺爸真是個混蛋！”

    我多會兒跟你說了，我就怕俺媽聽見了，可怕鬼就有鬼，俺媽還是聽見了。這下可捅了螞蜂窩了。俺媽那時正準(zhǔn)備回灶屋做飯哩，一聽這立刻轉(zhuǎn)了回來，像安了軸承一樣的又快又靈活。她把腰一叉、頭一抬、眼一瞪，厲聲問：“啥呀？你囔囔啥呀？”瞧，連俺媽也說我是囔囔出來的，可見我是多么的膽小了，我真恨我自己為啥恁膽小哩。她還不依不饒哩，你聽——“您爸咋著啦？嗯？媽的個屁，叫你養(yǎng)活大養(yǎng)活錯了？過來！”我知道我是在劫難逃。在劫難逃就在劫難逃吧，反正躲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果然俺媽舉起巴掌朝我摑了過來。她那樣子就像餓虎撲食似的又快又猛又準(zhǔn)又狠，我心想這下子完了。雖然這樣想雖然有點怕，我還是準(zhǔn)備挨她這一掌，之所以準(zhǔn)備挨她這一掌是因為我覺得我應(yīng)該像個英雄俠客一樣敢承敢當(dāng)。事實上她這一巴掌我根本沒挨著。并不是俺媽心慈手軟了，而是本能讓我躲開了。不，不是躲，我沒必要往臉上貼金，是逃，落荒而逃。唉，看起來我真不是當(dāng)英雄的料。

    俺媽沒打著我，見我反而逃跑了，就在后面攆起來。這下子可真把她氣壞了！是的，這一回我真是把俺媽氣壞了。因為俺媽并不經(jīng)常打我，雖然說每打一回都讓她特別解氣，可這回不一樣??！我的意思是說這回十足我是應(yīng)該挨的，不挨就是不給她面子，不給她面子她自然生氣。因為本來已經(jīng)生氣了，再加上不給她面子她自然要生的氣就氣上加氣、火上加油，所以說這回我是真的把俺媽氣壞了。不過正像俗話說的十八的刁不過二十的，俺媽比我聰明多了，她攆攆不上，打打不著我，還有第三招：罵。她的罵詞自然非常難聽，可我一點也不往心里去，換句話說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好她也光彩不到哪兒去。不過，其中有一句卻叫人受不了，的確叫人受不了！這一句完全與她無關(guān)！

    “看你個七孫，頭揚揚的，渾身上下有一點好地方?jīng)]有！”

    她說的我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她地方，可不是說我有啥病，比如牛皮癬、白癜風(fēng)、腋臭、灰指甲、腳氣等，而是說我毛病太多，比如多嘴多舌、好管閑事、罵人、發(fā)脾氣、不聽話等等。綜合起來跟人家說我的完完全全一致，概括起來就是三個字：壞小子！

    瞧俺媽叫俺爸護的，我只罵了俺爸一句混蛋，她就這樣對我又打又罵的，還叫我數(shù)落得體無完膚，就好像俺爸是天神，我是惡魔似的。俺媽以前可不是這樣，她總是罵俺爸沒能才、沒出息，說她尋了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要不是看在我跟俺妹妹的份上早跟他離婚了。有一回她罵俺爸：“瞧瞧人家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再瞧瞧咱這個爛攤子，就這還是個男人哩，成天價頭揚揚的跟洋蔥樣，還不投哪尿窯子里死了去，活著他弄啥？”這一串連珠炮轟得俺爸爸臉紅脖子粗的看著俺媽。俺媽見他這樣更生氣了：“不服氣是吧？有本事你給我掙個十萬三回來，我再不說你一句，叫我咋著我咋著。沒本事再不聽點，我咋恁平和耶？我咋恁沒出息耶？我咋恁沒價值耶？”這幾句話俺爸可能真吃不住了，“唿”地一下就竄了起來。俺媽一看，與其說是吃了一驚不如說嚇了一跳更準(zhǔn)確，說：“你敢打我？動我一指頭我就跟你離婚！要本事沒本事，呆家里要威風(fēng)可怪鐵。哼！”要說俺爸真不是個男人，我就看不起他。比如這吧，俺媽這幾句話無疑于往他心尖子捅上一刀再撒上一把碘鹽，我都以為他一定會跳起來揍俺媽一頓，誰知道他愣了半天竟然“啪啪”扇了自己兩耳光然后像個娘兒們似的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罵哩：“我沒出息，我沒本事我不是男人！我沒出息，我沒本事，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你不是男人難道是女人?。坎豢赡?！沒本事？沒本事也不能恁窩囊！沒出息？真是沒出息，哪有自個兒打自個兒耳光的？哼！不過，自從俺爸當(dāng)了大隊書記就風(fēng)平浪靜、安樂祥和了;因為俺媽還真說到做到，不放空炮，俺爸叫她咋著她就咋著，乖得很哩。

    順便對你說吧，我罵俺爸這事最后的結(jié)果是，蘋果樹苗沒栽成，俺媽打我沒打成，我那頓飯也沒吃成?？傊鞘×?，兩敗——俱傷。

    每次我挨了打俺妹妹總會對俺奶奶說。俺奶奶總會說那句一成不變的話：“您媽又打你了？疼不疼耶？可別再犟了?！睆U話，完全是廢話，怪不得俺媽背地里叫她老不死哩，成天價凈說些廢話。我要是聽她的那才怪哩。甚至越不叫我犟，我越要犟，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嘛。

    嗯，背地里俺媽確實叫俺奶奶老不死的。我知道這是罵她的。不過仔細想想，罵人的話也是有道理的，至少是大實話。比如說吧，如果我上俺姥娘家回來，要是叫俺奶奶知道了她一定會問，尤其是俺爸當(dāng)了大隊書記以后。開頭一句必定是：“您姥娘給你做的啥飯耶？”我要是說很豐盛，她一定撇嘴再加上一句“您姥娘家有多財主耶?！蔽乙钦f平常，她則會罵“瞧您姥娘的個腿，外甥清寂不去一趟，去一趟就做這樣的飯。”總之一句話，她咋的也瞧不起俺姥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