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蘇子絕

    果不其然，在漫長的二人生活中，出現(xiàn)的狀況到底超出二人的掌控，因為蘇顏姥爺當(dāng)初的目的鮮明，根本不顧及蘇顏母親的感受，在此之先，蘇顏母親早就心有所屬，只是礙于父親的強硬，只好忍痛割愛了。但情感的暗傷還在蔓生恣肆，在當(dāng)時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勾當(dāng)”，竟然趁蘇子絕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會和老情人，花前月下濃情蜜意，次數(shù)多了總有泄漏的時候，被抓個正著，兩人正在小河邊的一個溝渠里，相互擁抱著，甜言蜜語，身體糾纏不清，像是一股擰得密密麻麻的繩子。被村里從河渠坡上路過，騎車回家的人捉到，不一會兒，滿城風(fēng)雨滿城塵。蘇子絕帶了綠帽子，當(dāng)然怒不可遏，氣得肺都炸了。蘇顏的母親是個漂亮的女人，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就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不容置喙，不可懷疑。也沒有人會在將來想到，這像是一次陰謀，像是一次約會，在等著向里面深望的人，失足跌進(jìn)去。大家在罵著賤女人，臭婊子的同時，又是多么希望有一個天荒地老般的機(jī)會，忘記時光，忘記地點，忘記秋天過后終要面對的風(fēng)雪，與之相遇，訴之以情。

    母親也說，蘇顏的母親不是什么好東西，每次說的時候還咬牙切齒，義憤填膺的。我只當(dāng)是母親看不慣著放蕩的女人罷了。

    父親繼續(xù)說，蘇子絕是個機(jī)靈的人，小時候在一起玩的時候他的主意最多，有次遇上一個傻子拿著磚頭追著我們跑，傻子追著我們死纏爛打，手里拿著的家伙有隨時丟擲過來的趨勢，可把我們嚇壞了。就這樣，我們嚇得哭哭啼啼，那時候也是小嘛，不知道怎么制服他，還是子絕厲害，也拿起一塊磚頭，以暴制暴的方法，突然神情大變，當(dāng)時我們以為他犯病了呢。我們退避到一個破房子后面，偷偷地向外觀望，看到那傻子突然不知所措，呆立木然了，估計是被子絕嚇到了，竟然兩個人抱在一起，載歌載舞，像是一場夢樣，搞得我們緊張的情緒終于輕松了。這樣的事情還有呢，可惜呀……

    父親說到這里，總要感嘆一番。若有所思的樣子，點起一根煙。

    隨著父親的講述，我對蘇子絕的看法也有所轉(zhuǎn)變，曾經(jīng)的偏執(zhí)和混亂也有了情有可原，人內(nèi)心就是這樣的，給他一個容器，他便向里面傾瀉苦衷。而且，越是陌生的人，越是得心應(yīng)手，越是傾瀉得一覽無余。所以，對愛護(hù)自己的人常常拒之千里，對眼睛撒了謊的陌生的人常常是一見如故。哪里還曾記得，往昔對自己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的那個人，被自己遺忘得那么深沉用力，義無反顧。

    蘇子絕便是這樣的人，父親也是，還有我。

    父親繼續(xù)說，蘇子絕的性情轉(zhuǎn)變也是在發(fā)現(xiàn)妻子有外遇之后，本來蘇子絕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而且聰明，很是討人喜歡?？?，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掌握不了很多看似簡單的事情，相反的，越是簡單越是難以掌控得游刃有余。比如，愛情。我和你媽即是如此，說來話長，以后再說吧。父親轉(zhuǎn)過臉去，仰望遠(yuǎn)處，目光悠遠(yuǎn)而深邃。

    但可以肯定的是，蘇子絕發(fā)生了驚天逆轉(zhuǎn)，從那以后，酗酒吸煙賭博，邋里邋遢，像是一個二流子，在村里人看來這是最不爭氣的現(xiàn)象，不僅丟自己的人，而且是村子的敗類，遭到村里人的唾棄，走過路過，都要嗤之以鼻，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唾一口痰。

    為此，蘇顏還和一個罵他爸爸混賬東西的小胖子，狠狠地打了一架。

    那次是我和蘇顏在一起玩耍，在做過家家的游戲，找來轉(zhuǎn)頭還有泥土，在我回家拿工具的時候。蘇顏被一個村里的小胖子堵著，要幾塊磚頭，說是那磚頭是他家的，他來搬回去。小胖子挺著肚子，昂著頭，顯得人高馬大，一幅威風(fēng)凜凜氣勢洶洶的樣子，蘇顏硬是不給，扯著嗓子大喊就是不給就是不給。過路的大人看了都來圍觀，勸說的，詢問的，還有置之不理視而不見的。村里有名的好心人，徐爺爺，剛從小賣鋪里買了東西出來就見到了這一幕，連忙制止，平和溫婉地說，你們都不要吵了，我這里有幾塊糖，還是牛奶的哩，本來是買給小孫子的，這下都給你們吧。他見小胖子鬧得不可開交，很是有理的樣子，就多給了他幾塊，才平息了這次小小風(fēng)波。徐爺爺把小胖子哄走了，拍拍蘇顏稚嫩的肩膀，像是一種撫慰。蘇顏眼睛紅紅的，淚水在眼眶里打旋。我出來時，徐爺爺已經(jīng)蹣跚地走出視線，漸行漸遠(yuǎn)。蘇顏和我說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憤怒之下，又有些疑惑和悲涼。畢竟是一起的玩伴，小胖子怎么就能這樣仗勢欺人，他爸雖然是村里的書記，平時沒什么能耐，村里的變壓器只有一臺，功率而且很小，在用電高峰期時常斷電，搞得村里怨聲載道，在其他村子，但凡是同一鎮(zhèn)上的，都幾乎配備了兩臺，有的甚至三四臺，村里的干部干脆賣掉換錢。這都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什么人提出異議，因為是鎮(zhèn)上的政策，變壓器都是白給的?？晌覀兇宓牡臅浧珱]有去爭取，不過他確實找了上面的人說要更換變壓器，可到了真刀實槍取變壓器的時候，又成了孫子，按兵不動，不舍得掏腰包了。這怎么能不叫村里的人用眼睛白他，背后議論紛紛呢。到了換屆選取的時候，村里又召開黨員大會，鎮(zhèn)上的人也來主持，以示會議的公正公平，讓大家大跌眼鏡的是，鎮(zhèn)上的人說，換屆不換人。這根小孩過家家與什么區(qū)別，只不過，年齡不是那怎么幼小，說話不是那么奶聲奶氣罷了。

    對于他家的孩子，當(dāng)然免不了恨屋及烏，受到連帶的罪責(zé)。向來如此，從眾從上的習(xí)性，像與生俱來一樣難以根除，甚至連動搖一下都困難重重。所以，小胖子身邊總是聚集著許多小跟班，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在村子里凈干些偷人家糧食，破壞莊稼的勾當(dāng)。村民礙于面子和畏權(quán)，也就諱莫如深了。但在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齒，大有得了機(jī)會痛打落水狗的趨勢。

    蘇顏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抽抽噎噎了一會兒。我看她哭泣的樣子，不知怎么的就心里也跟著難受，想伸出手去給她擦淚，想寬慰她為她排憂解難，想抱抱她的頭輕聲低喃不要哭不要哭，蘇顏，我在你身邊，跟我走，抓住我的手，永不會迷路。給我一點溫暖，我們一起來烤手。

    不要哭不要哭，蘇顏，我在你身邊，跟我走，抓住我的手，永不會迷路。給我一點溫暖，我們一起來烤手。

    蘇子絕不幸地?zé)涝谀谴慰鋸埖拇蠡?，像是特意埋葬他的墳?zāi)梗徽堊詠怼τ谒乃?，村里人視若無睹一般，像是一次阿貓阿狗的死去，引起人們幾聲嘆息幾句議論，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并沒有再多的震動。人說，一個人的生死意義，可以用吊唁者的淚水來衡量。折中與這個標(biāo)準(zhǔn)，蘇子絕的下場真叫人扼腕嘆息，惹人憐惜。

    關(guān)于蘇子絕的死因，人們諱莫如深。表面上葬身火海，純屬意外，私下里眾說紛紜，畢竟是半夜起火實在引人納罕，是故意縱火還是自然原因，再者像這樣大的火勢，怎會無法直覺，在中途逃出來呢？那具尸體做出了掙扎逃命的姿態(tài)，卻又為什么失敗了呢？父親回家，氣喘吁吁，放下被火燒的焦黑的鐵锨，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煙火味，像是移動的大火現(xiàn)場。滿臉黑乎乎的，臟兮兮的，鼻子眼睛俱為一體了。嚴(yán)肅感還未散去，掏出煙來，開始慢慢的點燃，并不放在嘴里，急著吸。仍然一舉一動有板有眼，鄭重其事。目光閃爍著，忽明忽暗，像是搖曳的光。

    母親沒有說什么，在一旁給父親端來干糧還有剛熱好的粥，遞給了父親。神色倉皇，碗里的粥灑了一地。更奇怪的是，父親眼皮都沒抬一下。當(dāng)然，父親還是那樣子，只擺擺手，粥放到了桌子上，散發(fā)著孤獨的熱氣。不知為何，父親一下子看起來憂心忡忡，眉毛緊鎖，似乎凝聚了許多愁苦心事。

    我深為慶幸，只發(fā)現(xiàn)了蘇子絕一具尸體，燒得慘不忍睹，硬邦邦的，像根年久日深風(fēng)刀霜劍的老樹干。

    父親委頓地躺在床上，胡亂抓起一角被子，便往身上擱，也不管頭做了尾，還是尾做了頭?？谥朽哉Z，蘇顏和她媽，算是躲過一劫呀……

    我聽了，心也就安定了。好像手足殘廢的人，失而復(fù)得了健康似的，得了天賜的恩待，不知何以為報。小的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和蘇顏說得上是青梅竹馬。那時我只是想，如果蘇顏也在火中化為灰燼，我該怎么辦，是痛不能卒，還是精神錯亂的發(fā)狂。這些，都不是虛有其表的。

    蘇顏自小生活就在黑暗之中，從她家傳出打架和爭吵的聲音，伴隨著各種器物的破碎，基里哐啷的，刺耳且駭人，村里愛打聽閑事的，在外面就津津有味地駐足，慢慢欣賞著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忽高忽低的聲音，高興得滿面紅光，如聞天籟的神情。若是有人在走過，他一定要把那人拉過來，很親切的樣子，附耳竊竊私語些什么很秘密似的內(nèi)容，然后嘿嘿一笑，樂得合不攏嘴，像得了天大的便宜。

    好心的鄰居一次兩次還去勸阻，習(xí)慣了，麻木了，見怪不怪了。多是憂愁地嘆息一聲，然后走了。搖著頭，邁動著沉重的腳步。對于蘇顏，我極為關(guān)心，生怕在里面受了什么傷害。我想，她好，我的天地才有光，才山清水秀，才覺得溫暖完美。

    凄厲的打罵聲，像刀子一樣撕裂著整個村莊，這時候，家家戶戶的炊煙依舊升騰，隨著風(fēng)變換著方向搖擺，草木無聲，還是一樣的生長榮枯。在一定范圍以內(nèi)，只要自己安身立命，毫發(fā)無傷，那就是天下太平，照樣歌舞升平，燈紅酒綠。這樣的世間太過廣大，也習(xí)慣懶散的抱緊自己的風(fēng)月，生死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