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魃二第十二年,鹿州,半月城。
秋意漸濃,這一天半月城里街道蕭條,平日里轆轤作響的馬車此時卻不多見了,連酒館的旗幡在孱弱的風(fēng)力下也不招展,只綿地在肅殺的空氣里抱作一團(tuán)。
一向喧囂的叫賣聲、吆喝聲以及牲口蹄子踏在寬綽石子路面上的脆響都一概聽不見了,只有很少的幾個似乎有要事的行人縮著脖子在地,余下入眼的便只有入秋的冷清和寥落。
從酒幡下凄清的街道向西,行不過第十里,有一山,名叫半月山,打馬繼續(xù)向西徐行不過一個時辰便到了七家村,從半月城到七家村這一帶山體雖不峭拔,但卻也起起伏伏不甚平緩,土地向來貧瘠,草地也難以稱得上肥美,因而山脈左右二第十余里自古鮮有人家定居。
然而這畢竟是幾第十年以前的光景了,如今本來也不見得有很大的變化,只是三第十年前,有人在山頭拔勢尚未消減平緩的當(dāng)口,不聲不響地在蓋了一茅屋,孤僻地在此安家。
遠(yuǎn)游偶然至此的泊客以及在半月城和七家村周圍走動的商人小販路過此處,常常用驚疑的目光對這棟坐落在莽莽山里的建筑發(fā)出不解的探尋,然而三第十年過去了,茅屋主人的身世依舊如同遠(yuǎn)方廣袤綿延的大山一般神秘,無從得知。
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屋子的主人,這個在三第十年前帶著和莽莽大山一樣的的神秘定居在這一片山里的老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奄奄一息地躺在上,他的瞳孔渙散著枯朽的光,發(fā)黃的眼珠里滲出一點(diǎn)一點(diǎn)渾濁的淚水,披頭散發(fā)地對著頭的一個約第十六七歲長相干凈的少年道:“西歌,爹要走了?!?br />
楚西歌瞪大了眼睛,很多透明的清水從他年輕的眼眶中驚慌失措地涌了出來,但是他卻沒有無所顧忌地哭出來,竭盡全力的隱讓他的看起來微微發(fā)抖。
那個老人偏過頭來老淚縱橫地對少年說:“西歌,我平生有二事遺恨,一恨行藏大業(yè)未竟,二恨.....”老人的臉忽而一沉,已是一副悲痛絕的樣子,流著眼淚凝噎著說不下去了。
“二恨…………”?老人的濕潤的眼睛變得空洞干涸起來了,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里光線已經(jīng)開始逐漸漫漶暗沉,他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迫不及待地走向死亡了。
老人仰面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喟嘆,之后這個昏暗的小茅屋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寧靜。
老人臉上一片安詳,他想起了自己比眼前這個少年稍大的年歲時,背著長劍和一個眉心有月牙淡痕的姑娘并肩走在一片浩大的燈火中,周圍人流如織,不像往年那么熱鬧倒也談不上清冷。
那是帝荒七年的花燈展,戰(zhàn)火正在腳下的大地上熊熊蔓延,他卻在一片美好的燈火中收獲了甜美的愛情。
楚西歌腦子里的畫面卻駭人陰暗的多,那個被他叫了第十二年娘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窄袖白衫,蒼白的顏卻在飄忽的深秋昏燈里綻放著一朵嬈的花,她的口淌著鮮血,粉紅的瘡肉駭人地向外翻卷。
老人忽然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拿黑乎乎的眼睛望著那個少年:“西歌,焚河燈?!?br />
楚西歌立馬想起那盞曲頸暗陳通體詭異的燈,任何東西一旦在它青而近赤的焰里,狂熱麗的火舌就會奮不顧身“滋滋”作響地瞬間蔓延圍裹而上,然后化作幾縷青煙。
他把燈掌到榻前時,看見父親虛弱地從自己的左手中指上退下了一枚指環(huán),瘦瞿的由于疲乏在離指環(huán)的一瞬間崩癱在漆黑的沿上。
楚西歌滿臉淚痕地伸手扶,老人強(qiáng)笑著搖搖頭。
“西歌,書房的行藏密宗你已經(jīng)看了吧,傻孩子,你怎么瞞得過我,我早就察覺到那本積塵的冊子上多了一個小小的手印,那個時候你還只有第十三歲吧。西歌,你一定很多次想問爹,為什么爹從前是那么一個天立地的人物,這三第十多年來卻甘心守著這間破茅屋到死呢?你還太小,我總覺得我楚月下一生不曾為惡,上天不會薄我,我還有許多時日慢慢說與你聽,可是現(xiàn)在看來……”
老人頓了一頓,感到窒息的感覺涌了上來,“?有些事情我沒工夫多說了,以后你就會明白的,可是眼下卻有一事,爹需要你做決斷?!?br />
老人強(qiáng)支病體掙扎著要起來,楚西歌扶著他靠在頭斑駁的墻面上,卻發(fā)現(xiàn)老人連坐住的力氣都已經(jīng)沒了,他的手剛收回來,老人的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地往下滑去,他偏過頭去,又是一陣淚如雨下。
老人吃力地舉起一枚熠熠生輝的指環(huán),甫一開口,一股腥咸直沖上來,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搖搖晃晃險些倒下去,被楚西歌一把抱住,老人抬起頭,盯著兒子疏朗濃密的眉毛,氣息稍稍平定,又艱難地開了口:
“西歌,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用焚河熔了行藏的指環(huán),讓我們楚家背負(fù)的宿命就此終結(jié),自你以后,楚家再也沒有行藏武士,你可以愛,可以恨,可以做一切平凡人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有什么志向和抱負(fù),并且死死記住,大魃的天下容不得我們楚家富貴?!?br />
老人停下來喘著氣,現(xiàn)在的他每吐出一個字就能感覺自己的氣力正以驚人的速度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逸走,這不得不讓他中途停下來適應(yīng)因真氣虛虧產(chǎn)生的眩暈之感,他抬了一下眼皮,模模糊糊地望著楚西歌,他知道那是一張年輕的俊朗的臉,眼角眉梢浮現(xiàn)著些微稚氣,那是他由于還來不及接受人間風(fēng)雨的洗禮與人心謀略過招的緣故。
從內(nèi)心深處來講,老人多么希望眼前的兒子就選擇這條平凡安寧的路,他甚至開始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說下去,可是尚且存活的行藏之血又讓他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火焰的顏,他仿佛聽到了行藏驅(qū)頭那第十六個字不可抗拒的召喚,這讓他佝僂的在不經(jīng)意間變得挺直。
“第二是戴上這枚行藏的戒指,接受楚家世代延續(xù)的行藏使命,接受鐵和血的加冕,隨時等候大宗主指環(huán)的召喚?!?br />
老人望著楚西歌所站的方向,遲遲沒有等到答復(fù),他什么也看不見,只隱約覺得有一個極小的光點(diǎn)在一片虛無中不停地抖動,那是焚河洞穿一切的光芒。
老人把指環(huán)顫顫巍巍地靠近那團(tuán)幽冷的青火,楚西歌知道,在指環(huán)與它相觸的一瞬,泛起類似鮮血的味道會讓他頭暈?zāi)垦?,青煙會筆直地沖上房梁,不久在那里熏染出一朵熾熱的花紋。
青煙散后,沒有人再記得榻前這個垂死的男人,行藏與指環(huán),楚家的宿命的榮譽(yù)都會不復(fù)存在。
??? 這個時候,一只年輕有力的手突然握住了老人削瘦的手腕。
老人努力瞪大了眼睛想看清楚楚西歌眼睛里的東西,的頭發(fā)卻跌落下來遮住了他半邊臉龐,他原本平靜臉上就突然浮現(xiàn)出一種傲,那種像是足以震懾死亡,足以戰(zhàn)勝任何苦痛,他用盡全身力氣笑了起來,笑聲刺穿屋,直奔深邈的大山深處,在半月城和七家村往來二第十余里的濁黑的云顛之上。
老人在笑什么呢?他覺得自己一輩子窩在這一間小小的茅屋里,風(fēng)月為伴,這三第十年來,從來沒有什么讓他沉睡的血液蘇醒,但是當(dāng)他的兒子握緊自己的手腕阻止熔掉行藏指環(huán)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古老的生命獲得了新生的救贖,他覺得自己永遠(yuǎn)不會老去了,自己的行藏之血永遠(yuǎn)不會停止沸騰,因?yàn)樗呀?jīng)注入了年輕的載體。
笑聲戛然而止,楚西歌拾起從老人手中的指環(huán),很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的滴在腳下凝黑的土地上,他想撕心裂肺地叫出來,但他只是緊緊地咬著發(fā)青的,在朦朧的淚眼中盯著指環(huán)內(nèi)側(cè)刻著的行藏驅(qū)頭:今我為王,四域蒼蒼。拙眉行藏,無諱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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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行藏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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