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青青

    我和她坐出租車來回的兜幾個圈子，中途換了幾次車。她的住處其實(shí)離剛才我們逃的地方不算遠(yuǎn)，只不過小心起見，耽誤了不少時間，很晚才回到她的家。

    我說不清楚這個女人是做什么的，她的家看上去很寒磣，房子相當(dāng)破舊，但是簡陋的家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發(fā)舊的家具擦拭的光亮照人，身處在這樣的蝸居里，不會覺得破舊，只有一種淡淡的干凈的香味，如同心神都被洗滌了一遍。

    當(dāng)她停止了奔逃的時候，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因?yàn)檠劬Φ牟贿m，她需要慢慢的走路，以防摔倒，但是她對家里的一切都了然于，拿出了一些藥水，幫我擦拭紅腫的腳踝。我不習(xí)慣讓她彎腰做什么，連忙就搶過藥，自己涂抹。

    “這樣不行的，血淤在一起，散不開?！彼p輕搖搖頭，我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見，卻又像什么都能看見一樣，她似乎知道我只是隨手擦了擦腳踝。

    接著，她彎下腰，用一塊紗布墊著我的腳踝，動起來。我有點(diǎn)尷尬，我看到她束起的長發(fā)又微微垂到了耳邊，像一片黑的云。

    屋子里的光照很明亮，這讓我可以把她看的更加清楚。隨著我的觀察，心頭對她的好奇越來越重，我的閱歷不能說非常豐富，但從小到大，畢竟見過很多人。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她看著非常年輕，文靜但充滿活力，然而她那雙被灰霧所籠罩的眼睛里，似乎又蘊(yùn)含著很多很多時間的軌跡。

    好不容易，她把我的腳踝來來回回的了一遍，這樣可以加快血液循環(huán)，讓淤腫盡早消退。她給我泡了一杯茶，很廉價(jià)的那種茉莉花茶，卻有種讓人聞著非常舒服的味道，我從來沒覺得這種價(jià)格的茶葉會這么香。

    “好一點(diǎn)了嗎？”她坐到我對面，我感覺到，她并不回避我的注視，她的眼睛，可以說是她身上最大的瑕疵，但她不怕別人看到，就那樣安靜的坐在我面前。

    “好多了?！蔽液攘丝跓岵瑁庞X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汗還沒有干透。就在這一瞬間，我想到被自己拋棄的車子，還有后備箱里武勝利的尸體，腦袋就大了一圈。警察可以很輕松的順著車子查到我身上，這個事情已經(jīng)解釋不清楚了，如果我在局子里招供，是武勝利自己掛了之后從太平間爬回來找我，那么我肯定會受到一些“特殊”待遇。

    “我叫青青?！彼牪坏轿艺f話，又不想讓氣氛那么拘謹(jǐn)：“青青的青，青青的青，青青?！?br />
    “青青......”我端著茶杯，視線和思維仿佛頓時就被繚繞的水汽給混成了一團(tuán)。

    一種莫名其妙的，毫無來由的熟悉感，不知道從內(nèi)心哪個角落中轟的升騰起來。我做文物工作，記憶力是非常好的，盡管有時候也會馬虎，但要緊的事卻從來不會忘記。我可以確定，我所認(rèn)識的朋友里面，沒有一個叫青青的人，可是這個名字從她嘴里說出來，卻讓我覺得，并不陌生。

    隨著對這個名字的熟悉感的產(chǎn)生，我又對這個人發(fā)生了一些感官上的變化。我一下子覺得，她好像是那么熟悉，一定是我所認(rèn)識的人。

    這是一種錯覺？還是真正被遺忘在記憶中的一塊碎片？為了搜索這種熟悉感，我端著杯子一瞬間就把腦海里該回憶的東西全部回憶了一遍，從懂事開始，所接觸過的人，一個一個浮現(xiàn)出來，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和這個叫青青的女人掛上鉤。

    “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土，現(xiàn)在，很少有人會叫這個名字了?！彼次乙恢倍疾徽f話，自己笑了笑，道：“可是我喜歡這個名字?！?br />
    “不是不是?！蔽冶淮驍嗔怂悸?，趕忙解釋道：“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沒有?！?br />
    我很少會在別人面前做出尷尬的表現(xiàn)，即便心里不好意思，表面卻絕對不會流出來，其實(shí)，我的戒備心很強(qiáng)，我不想讓誰能輕易的了解我。但在青青面前，我沒有掩飾的，就覺得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是最好的。她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好看，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安靜的甜美，就好像在漫天的冬雪中突然看到一株亭亭玉立正盛開的花朵。

    “我叫北方，我惹了一點(diǎn)麻煩?！蔽液戎?，對她道謝：“真的要謝謝你。”

    事實(shí)上，我對青青的出現(xiàn)，有一點(diǎn)懷疑。她絕對不是個普通人，盡管現(xiàn)在看上去，她那么嬌弱，但是她帶著我奔逃的時候，卻像一只暗夜中的精靈。我在想，用什么辦法可以和她深入交談一下，我想知道她的出現(xiàn)，真是種巧合，或者有其它的深意。

    “我在那些沙子里，撿這樣的貝殼?！彼龔囊露道锾土它c(diǎn)東西，慢慢舉到我面前，那是沙子里很小很小的河蚌殼，我小的時候撿過很多。在她把這些小貝殼舉到我面前時，那雙灰的眼睛里，仿佛閃爍著一點(diǎn)點(diǎn)興奮又喜悅的光芒：“我喜歡大海，卻從來沒有去過，我看不到它，只想聽聽它的聲音?！?br />
    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當(dāng)我聽完這句話之后，心里猛然一陣刺痛。一個看不到這個世界顏的女孩，用這樣的方式來延續(xù)自己的夢，她手心上的貝殼，五顏六。我不知道這些年以來，她是如何生活下去的，但我心里，萌生著深深的憐憫。

    我打消了對她的懷疑，很自然的打消了。我覺得，她就是在沙堆旁邊撿貝殼的時候，偶遇了我。

    “你沒有地方去了對嗎？”青青回頭指了指這間小屋子，對我道：“如果不嫌棄，你可以暫時住在這里?！?br />
    “能住多久？”

    “住到你要離開的時候?！鼻嗲嗪孟窈芟矚g笑，總是那種淡淡的，甜甜的笑，我無法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想法，但她的語氣里，有比水還要純凈的真誠。

    接著，她不顧我的勸阻，執(zhí)意要到廚房里給我弄一些吃的。借著這個空隙，我悄悄給老打了個電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就告訴他在搬運(yùn)武勝利尸體的時候出了意外。

    “被人逮住了？被鄰居？路人？還是被保安？”老也緊張起來。

    “被......警察?！蔽已柿丝谕倌?，對他說了實(shí)話。

    “我真服了你了！”老的語氣也開始發(fā)顫，停了停之后，他道：“還有什么說的，也不要收拾東西了，我直接帶你跑路吧?！?br />
    我和老約了一下，我肯定不能隨便拋頭面了，明天他會想辦法來找我。之后，青青拿著吃的東西過來，我一點(diǎn)都不餓，但還是吃了幾口。

    說實(shí)話，這個破舊的小屋，給了我一種安全感，此時此刻，這里好像是整個世界唯一能讓我安心的地方。這幾天始終提心膽跑來跑去，我確實(shí)累了，吃完東西之后，不由自主的開始犯困。

    “還有多余的被子嗎？”我環(huán)視了一下小屋，只有一個臥室，房間里連沙發(fā)都沒有，我要，肯定得打地鋪。

    “跟我來?！?br />
    青青拉著我，走到了小屋唯一一個臥室里，那是她的臥室，很干凈，整潔。我一下子又暈了，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說，掉鞋子就躺到了小里面，然后輕輕拍拍小尚且空著的地方，示意我睡著上。我站在邊傻傻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出現(xiàn)在沙堆旁，然后帶著我逃走，把我?guī)Щ丶?，我都可以接受，因?yàn)樗o我的那種信任是語言無法形容的，我相信她?？墒钱?dāng)她讓我睡在一張上的時候，我徹底就迷茫了。

    “有，為什么要睡在地上？”她伸手拉了拉我，并沒有，但是我仿佛承受不住這種牽引，整個人就和一截生生的木頭一樣，轟的倒在上。

    我好像一下子連呼吸都不會了，僵的躺在邊，一動也不敢動。

    “有的人會認(rèn)，如果不是自己的，睡著不舒服?！鼻嗲喾纸o我一半被子，道：“愿你能睡的好。”

    我連鞋都沒有，就稀里糊涂的蓋上了被子。我不想動，也不能問，但心里怎么想都覺得別扭。我可以認(rèn)為，也可以相信，青青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可是她這個樣子，讓我覺得是不是太過善良了。

    我們并排躺了很久，誰都沒有說話，最后，是我不住微微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她。窗外的星光透進(jìn)來一點(diǎn)點(diǎn)，正巧可以讓我看到青青的臉龐。

    她也沒有睡，睜著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見，卻依然睜著眼睛。那種表情讓我覺得她在回想什么。

    這一剎那之間，我之前所產(chǎn)生的那種熟悉感，強(qiáng)烈之極。我真的可以確定我不認(rèn)識她，然而那種熟悉感卻不斷的沖擊腦海，在動搖我的觀點(diǎn)。

    “很，你睡著可能不習(xí)慣?！?br />
    “挺好的，挺好，習(xí)慣，很習(xí)慣?！蔽亿s緊轉(zhuǎn)過頭，不再看她。

    不管這一切讓我覺得多么疑惑，但我始終無法抵擋困倦和睡意，不知道躺了多久，我終于睡熟了。我非常疲倦的時候，連夢都不會做，是那種質(zhì)量很好的深度睡眠。

    本來，我可以一覺睡到天亮的，然而半夜的時候，我被驚醒了，我覺得有什么慢慢的鉆到了我的懷里。我?guī)е鴿鉂獾乃饷銖?qiáng)睜開眼睛，一下子看到青青就躺在我，那雙灰的眼睛，如同在靜靜的注視我。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都是淚水，慢慢的，無聲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然后一滴滴順著臉頰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