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淺釣臺上,飛瀑垂落,飛起的水珠將釣臺蒙上一層水霧,神君蘇鳳卿端坐在距離飛瀑不遠處的青石上,卻是已經(jīng)整整兩個時辰?jīng)]有動作。
他的手上是個水晶球,凸面上是各色各樣的碎片,每一塊碎片里頭,都有一個夏嫵,翻著白眼掃落葉的夏嫵,掰著手指記藥材的夏嫵,抹著汗在騎射場上來回跑的夏嫵,還有在私牢中,百無聊賴靠在墻上發(fā)呆的夏嫵……
鳳卿神君盯著水晶球看了整整兩個時辰,被傳喚來碧淺釣臺的司命便也跟著在一旁立了整整兩個時辰。他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神君的眉頭越皺越深,只覺得心底一片慘淡。
自他被關(guān)入私牢至今,已有好幾日,鳳卿神君從來都沒有親自來過問過他的情況,反而差人好吃好喝地照顧著他。可如今,神君親自傳了他來,雖然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是那皺深的眉頭卻更使他的心中感到慌亂。
早知道鳳卿神君是個那么愛記仇的神君,他當日就算拼了命也會救下他的?。?br />
誰能知道,高高在上的掌司刑罰的鳳卿神君,竟然是這樣一個神君啊!
司命的內(nèi)心苦苦哀嚎著,半晌后終于見到神君有了動作——
只見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水晶球,水晶球上的一塊碎片便漸漸放大,最終占滿了整個凸面。
司命伸長了脖子才勉強能看得見水晶球上的畫面。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歪脖子樹。那是昶祭宮私牢外的一株樹,因為長相奇特,司命對它還有點印象。
然后就是樹下的人。
司命看不太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能聽到那人說話的聲音。
她說:“小可愛,真的不是姐姐不肯幫你報仇,但是姐姐他娘的打不過那個什么神君啊,這樣,姐姐就幫你罵罵他吧……”
然后那聲音頓了頓,過會兒又刻意被壓小了卻仍能顯出氣勢地道:“蘇鳳卿就是三界之中首屈一指的混蛋!活該當日被九嬰打成重傷還不知所蹤那么久!”
說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更小了幾分,待到話音落下,又肉身地道:“這樣,小可愛你是不是稍微瞑目一點了?”
司命:“……”
司命感覺到了殺氣。
來自蘇鳳卿的殺氣。
來自蘇鳳卿的很濃很濃的,幾乎要讓他窒息的殺氣。
他有點僵硬地轉(zhuǎn)頭去看蘇鳳卿,心里想,神君今日叫我來看這個東西,其實就是想叫我死的吧。
蘇鳳卿小氣三界之中首屈一指,當日因為他沒有施以援手就把他關(guān)進私牢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放出去,如今他親見著別人這么編排他,一定會被滅口吧!可這是蘇鳳卿自己給他看的??!
司命終于轉(zhuǎn)過去,看到了蘇鳳卿陰沉的側(cè)臉。
“我點錯了?!碧K鳳卿冷靜地說。
“你……”蘇鳳卿說著轉(zhuǎn)過頭來。
司命垂首:“小仙方才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也沒有看到!”
最怕空氣突然的安靜。
蘇鳳卿就這么注視著司命,許久之后,才坦然自若地轉(zhuǎn)回去,又在水晶球上點了兩下。
畫面被切換,這一次是夏嫵被關(guān)進私牢的第九日,她被帶到騎射場上撿箭頭,在漫天滿地的箭雨中奔來跑去的時候,高臺之上一身紫衣的蘇鳳卿負手而立,神色淡漠地望著場子上飛奔的碧色衣裙的小姑娘,面上是個難辨喜怒的神情。
司命歪著腦袋看得脖子疼,正欲縮回頭來,卻見到畫面里的蘇鳳卿忽然有了動作。
他緩緩抬起右手,袖中是第四支金羽箭。他將金羽箭搭上神弓,而后將箭尖對上了還在騎射場上飛奔的碧衣小姑娘。
拉開弓的那一瞬間,眼中的殺意便驟然瀉出。
那樣可怖的眼神,便是隔了個水晶球的司命,見到之后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是自上古帶來的戾氣,經(jīng)過了仙界靈氣的多年洗滌了都不曾淡去的。真真正正的殺伐之氣。
但僅僅是一瞬間,那眼中的凌厲便消失不見,手中的弓與箭也在瞬間消失不見。
司命順著畫面中蘇鳳卿的目光看過去,騎射場上的小姑娘,右臂上已經(jīng)赫然插著支箭羽。
那是別人射偏了的一支箭。
她似乎是疼極了,捂著手臂停了好一會兒,半晌后,卻是望向了蘇鳳卿的方向,望了他許久,才又咬著牙奔著去撿其他的箭羽。
這些年來,司命在仙界,素來聽聞鳳卿神君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而今日,神君大人竟然盯著水晶球上的姑娘看了如此之久!再看那眼神,分明是萬分深邃,滿含情誼!
司命隔著這么些距離,看不清楚那小姑娘的容貌,卻忍不住在心里想,那必然是天人之姿啊!
這么想著,司命不由得伸長了脖子,想看清楚那傳說中的天人之姿,究竟是一番怎么樣的相貌,誰知道伸得最起勁的時候,蘇鳳卿突然開口道:“可是看夠了?”
聲線清潤,不知為何就帶著幾分涼意。
司命:“……”
神君大人你擺出這種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在偷看的表情真的好嗎?我雖然肯定不會把這個小姑娘罵你的事說出去,但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沒必要這樣演吧!
司命立刻裝出被嚇了一跳的惶恐模樣,嚇得當場扭了脖子。
神君并無太大的反應(yīng),只是淡淡然的目光眄向他,面無表情地將水晶球遞了過去。
是真的能演啊!
司命在心中翻了個白眼,看著水晶球慢慢飄到他的眼前。他終于得以看清楚鏡像中碧衣小姑娘的容貌,看清楚之后,卻是忍不住一窒,比方才聽到蘇鳳卿突然開口說話時還要覺得驚慌——
那水晶球中的碧衣小姑娘,竟然就是當日在南天門發(fā)狂弒神的妖女九嬰。
只是當時的九嬰一身的戾氣,而如今這鏡像中的九嬰,褪去了一身的殺氣,那的模樣,反而有了幾分天真無害的味道。
司命的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呆愣愣地望著蘇鳳卿,不明所以。
半晌后,水晶球化為千萬滴水珠砸落在司命的腳前,蘇鳳卿帶著他一慣的淡淡然開口道:“同本君說說她的命格?!?br />
司命的額頭上滴下了一滴冷汗,只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他作為司命星君這么多年,日日與星盤星軌相伴,熟知三界任何人的命格,唯有九嬰,他無法參透她的星軌。
司命偷著抬眼往向蘇鳳卿,恰好便對上他的眸。
那是一雙清澈但是深邃的眸,但又帶著洞察世事的通透,讓人只與他對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覺得,所有的謊言都將在這雙眼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司命吞了口口水,半晌后只能壓低了腦袋,囁嚅著道出實情:“這三界之中,萬事萬物的命格皆刻在星盤之上,根據(jù)其星軌便能知曉其命格。唯有妖女九嬰,生于混沌之中,九頭九命,星軌行于星盤之外,是故……小仙并不能知曉她的命格?!?br />
司命原本覺得,鳳卿神君難得傳召他,若是他能夠表現(xiàn)良好,沒準神君心情大好,大手一揮就放他回府了,誰知道神君偏偏問了個他回答不了的問題,想來……還得在神君府上的私牢中待不知道多久?。?br />
這沒有自由的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司命一面在心中膽戰(zhàn)心驚著,一面悄悄抬著眼觀察鳳卿神君的神色變化,卻見后者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是沉吟許久,復又開口問道:“那么,這兩個月來,你看守三界星盤,可是有發(fā)現(xiàn)何人的星軌出現(xiàn)異常?”
司命更是感到一陣心虛,將腦袋壓得更低,甕聲甕氣地答道:“不曾?!?br />
似乎是過了百年這么長久,鳳卿神君才揮了揮袖子,冷淡道:“下去吧?!?br />
那聲音雖然清潤冷淡依舊,但是說話間,話語里頭已經(jīng)沒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
司命悄悄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直到離了碧淺釣臺好遠一段距離,才敢長長地舒一口氣。
其實他方才并沒有說實話。
個把月前,人間有個叫做夏嫵的女孩子飛升成仙,卻在還未走南天門時,被妖女九嬰誤傷,落下了仙界。原本,司命覺得,她必然再沒什么生還的機會了,但是就在前幾日,司命窺視星盤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夏嫵的星軌并未暗淡,卻也變得同九嬰的星軌一般,讓人難以捉摸了。
他那時急著逃命,丟下了夏嫵獨自一人,以至于星盤出現(xiàn)了錯亂,若是被掌司刑罰的鳳卿神君發(fā)現(xiàn)了實情,那恐怕就不是被禁錮在神君府上的私牢中這么簡單了。
好在那位小仙她初來仙界,連南天門都未曾進得,如今雖然不知所蹤,卻也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眼前是萬里云海,司命望著翻滾的白云漸漸瞇起了眼,半晌后,卻是笑了起來。
那笑容中,帶著三分的冷意。
他想,如若到時候,確然因為這個小仙的星軌而亂了整個星盤,那么于公于私,他都別無他法,只能將她誅殺。
第五章說不得,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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